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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唐诗的文本阐述》

2022-08-22 21: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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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信大家对唐诗都不陌生,每一个中国人对中华文化的认识几乎都是从唐诗开始。唐诗不仅是唐人社会生活和生命体验的艺术化书写,更是波澜壮阔的古典诗歌河流在历史的晋陕峡谷迸溅出炫目的浪花。

本书借镜现代阐释学与中国古典阐释学的学理,酌采相关学科的一些研究方法,对唐诗进行文本细读,重点围绕着境界呈示、宇宙意识、模糊思维、空白艺术、情感体验、自然书写、语言技巧诸端,解析唐诗作品。本书初版于三十多年前,在推广经典阅读、建构经典阐释方面做了积极探索,有助于引导读者步入唐诗艺术美之殿堂。

“忽魂悸以魄动,恍惊起而长嗟,惟觉时之枕席,失向来之烟霞。”艺术的阆苑仙境使人目不暇接,令人不禁感叹沧桑巨变白云苍狗。唐诗不仅是古籍,更是风华绝代的文学经典,是用“有金石声的中国文字”传达出的深邃智慧,伴随着一代又一代国人精神的成长。

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

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,除了记录物理时间从过去到未来的单向量的延展外,更重要的是,它还可以对时间进行重新锻造,使其内化为心理时间,再将其在时序、时差、时值、时态等方面的复杂而丰富的变化形式,外化为具体形象,借以表达自己的各种感受,这样就使得作品中的时间形式和时间观念变得极为复杂。

前类情况在唐诗中也有,特别是白居易的那些讽喻诗,包括《新乐府》五十首和《秦中吟》十首,多采用严格的写实手法,在时序发展上,也遵循从前到后的线索。另如《宿紫阁山北村》《杜陵叟》《卖炭翁》等,大多是单向量、单线条,以时序的自然发展为情节次序。

在唐诗中,相当部分作品遵循严格的物理时间,诗人记录了时序的具体变化,也有一大批作品表现心理时间的丰富复杂,多采用颠倒、错综、跳跃、凝固等手法,使时间表现丰富多彩,神奇怪异,令人惊叹。

巧设参照物

当孟浩然登上岘山时,所引发的就是这样一种情绪:

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。水落鱼梁浅,天寒梦泽深。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。(《与诸子登岘山》)

在永恒的河流中,个体的人只不过是匆匆之过客,方生方死,来来往往,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欣赏品味存在的含义,已纵入大化中了。但江山胜迹与羊公碑是生命存在的参照系,如没有此参照系,我们可能会怡然自得,为自己的境遇欣欣然。参照系的存在则似乎嘲笑戏弄着个体,引来人们的反思自省,认识到无法超越的命运悲剧,从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、崔颢的《黄鹤楼》,到韦庄的《台城》,吊古诗的发达与感人肺腑,都与诗人对时间的悲慨凄怆的体验有关。

在唐诗中,以山体为参照,以天体中的月亮为参照,多表现静止、凝定、永恒的意涵;以水体为参照,以天体中的太阳(日)为参照,多表现运动、流逝、变化的意涵。

今非昔比

“四明狂客”贺知章致仕回到镜湖边的老家后,写了这样两首诗:
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(《回乡偶书》其一)

离别家乡岁月多,近来人事半销磨。惟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(《回乡偶书》其二)

这两首诗都没有写时间的具体过程,只是紧紧捕捉住时序的两极(“少小”与“老大”、“旧时”与“近来”),写出其间的变与不变。“鬓毛衰”“人事半销磨”这是自其变者而观之;“乡音无改”、镜湖水依然,这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。写不变,是为了对比反托出变化巨大,是为了突出时间的破坏性,为了显示人生的瞬息短暂。唯第一首中的儿童笑问,又凭空添出小变与大变的附旋律,“客从何处来”,既有贬主为客的伤感,同时又暗含着精神家园失落的迷惘。

此外,宋之问的《渡汉江》、王维的《息夫人》、杜甫的《江南逢李龟年》,虽然内容上各有所别,甚至相差极远,但都是把握住个体存在过程中时间的上下限,通过对时序的这两个端点的强调,在对比中表现昨是而今非的观念,自我面对过去,追恋过去,时序的箭头由现在指向过去。视野也局限在个体存在这一片段中。

古今相形

这类现象与前一类都是在时序顺流的情况下发生的,只是前一类现象的时段被局限在个体存在的片段中,而这一类则被放大延伸到整个历史进程中,视野更恢宏,时段更幽远深长,作者对时序的两极(古与今)的感知与评价也更加复杂了。

一些作品是对过去单向度的缅怀,如前举孟浩然的《与诸子登岘山》、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、崔颢的《黄鹤楼》、李白的《秋登宣城谢朓北楼》、杜甫的《蜀相》,均将视野延伸到整个历史过程中,时序的箭头指向过去的一极,表现出对历史人物的企慕神往及肯定性评价,同时还夹杂着一些身世之感,主要是“怅望千秋一洒泪,萧条异代不同时”(杜甫《咏怀古迹五首》其二),对历史上的盛世与前贤昔哲的一种单相思。

还有一些作品呈环状时序。作者的思维从现在驰向过去,再由过去折回到现在。既能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,俯视过去,对过去进行理性的批判和诗意的否定,又能触目感怀,对现实进行反讽和嘲笑。如刘禹锡的《金陵五题》(包括《石头城》《乌衣巷》《台城》《生公讲堂》《江令宅》五首绝句)和《西塞山怀古》是这方面的代表作。

物我返照

作者有时不是站在个人命运的立场上,也不是站在历史的高度,而是站在宇宙巅峰,“观古今于须臾,抚四海于一瞬”(陆机《文赋》),对过去现在的一切全盘否定,得出世间万物的大小长短皆是相对的这样的结论。如卢照邻的《长安古意》写道:“自言歌舞长千载,自谓骄奢凌五公。节物风光不相待,桑田碧海须臾改。昔时金阶白玉堂,即今惟见青松在。”作者以冷峻的眼光,愤慨的态度,一举扫空古今,谓富贵奢华,青春美貌,无物常驻,一切皆流,后之视今,亦如今之视昔。沈德潜曾评述道:“长安大道,豪贵骄奢,狭邪艳冶,无所不有,自嬖宠而侠客,而金吾,而权臣,皆向娼家游宿,自谓可永保富贵矣。然转瞬沧桑,徒存墟墓。”(《唐诗别裁集》卷五)卢照邻等初唐四杰给宫体诗中所注入的,恐怕也正是这种苍凉的宇宙意识和人生无常的悲剧情调,使原来那种以刺激感官、挑逗情欲为能事的宫体诗,具有了悲壮的哲理内涵。

时差设置

地球的自转和绕太阳公转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,给人们带来了时间观念,人们还逐渐形成了一整套度量时间的计时系统。整个世界都遵守这一系统规则,这一规则同时也内化为人的某种生物节律。

在诗歌作品中,诗人往往幻化出两个或多个时间系统。一个遵循现实的时间,另一个遵循想象中的时间系统。现实中的时间与想象中的时间在计量单位上也并不相同,而且差距极大,往往仙界数日,世上已历千年变化。这种受神话传说和道教宇宙观影响所形成的时差,在唐诗中亦多有表现,特别是在一些游仙梦天的作品中,尤为集中突出。如李贺的《天上谣》:

天河夜转漂回星,银浦流云学水声。玉宫桂树花未落,仙妾采香垂佩缨。秦妃卷帘北窗晓,窗前植桐青凤小。王子吹笙鹅管长,呼龙耕烟种瑶草。粉霞红绶藕丝裙,青洲步拾兰苕春。东指羲和能走马,海尘新生石山下。

诗先写天国乐园的幽雅环境,继写天庭中的景象,分别展示了四个画面:月宫采桂,秦妃眺晓,子晋吹笙,粉霞拾翠。这里不是无限的时间的持续流逝,而是一种无时间性,一种超时间、超感知的存在。但如果仅写到此就搁笔,仍属一个时间系统,作者在末两句通过拾翠仙女的偶然观望,发现羲和御日奔驰,时间过得飞快,东海之山周遭的海水又干涸了,变成陆地,扬起了尘土。

李贺以他天才的文思、瑰奇的想象,在一千多年前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幅太空遨游奇遇图。如果说当代的航天工程,是人类征服自然的远征的话,那么李贺的游仙诗,则是人类精神上企图挣脱自然秩序、从心所欲自由遨游的一段畅想曲。荒诞奇诡的形式之外,恐怕还隐含着人类的永恒情结:对无法超越时间秩序、主宰自我生命的一种生生不已的深沉忧思。

时值变形

时值是指时间的长短。从物理时间来看,一小时无论在什么地方,在哪一天,对哪一个人来说,都是恒定的六十分钟,它不会因为人们珍惜留恋它而稍稍在人间停顿片刻,也不会因为人们厌恶嫌弃它而加快运行速度,这是客观时值。不过,人们对时值的感知却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,同一段时间,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处于不同的心境,对它的感知却大相径庭,这种带有感受者特定情绪的时值,表现在唐诗中,主要会出现如下情况。

一类是作者或抒情主人公觉得感知到的时间要比实际上的快或慢。如李白《将进酒》中的“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”,以朝暮之间喻人生变化之迅疾。另一类则是作者在叙述时超越物理时间的规则,把自己感受体验较深的某一片段、某一瞬间延展开来,仔细描绘;而将自己体验较浅,或者与表现主题无大关系的时间段落,压缩剪辑,轻描淡写,一笔带过,或干脆忽略不计。同是一个作者所写的七言绝句,王昌龄的《长信秋词五首》其三以团扇类比玉颜,又以玉颜对比寒鸦,触景生愁,寄情无限,将瞬间心理变化拉长放慢,反复描述。而《出塞二首》其一: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。”则在一句之中历秦经汉,纵观百年。

如果说西方人的美感心态是审美认识论,是实在论与存在论,关心的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,那么也可以说中国人的美感心态则是一种审美人类学,是价值论与生存论,关注的是有限与无限的关系,是内在生命的超越与永恒。因此,有限与无限、内在与外物、瞬逝与永恒、诗情与玄理,这些困扰人类文化几千年的严肃命题,便被古代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在诗歌之中。

绝对地延长个体生命的长度是荒诞虚幻的,而相对地提高对生命密度的把握利用,却是可能的。在短暂而有限的人生中,有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以求“三不朽”;有放浪形骸、秉烛夜游、纵情享乐,以填补生命的每一个空暇;有皈依宗教,以虔诚的态度来获得彼岸世界的神秘体验。空间感知是对外在世界的征服,时间感知则是内在心灵的超越,但生命时限在实际上的不可能突破,使得诗人只能退而求其次,在心理上追求平衡:“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。唯愿当歌对酒时,月光长照金樽里。”(李白《把酒问月》)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旷达,也是惶惑不安的千古大梦的化解关于时间忧患的解脱,如此便似乎消解了芸芸众生的生命疑问,平息了因顾影汲汲而产生的痛苦焦虑,但也给人造成一种误解,以为中国人素来乐天知命,没有悲剧意识。实际上,在生命的深层,在伟大的心灵中,各种麻醉剂的效力都是极其有限的,时时处处都有隐隐的疼痛。这种因时间感知而引起的内伤与怆痛,便形成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隐形悲剧内涵。


资料来源:《唐诗的文本阐释》:在生命的深层,在伟大的心灵中,时时处处都有隐痛